28年前的6月，我正面临高考，对于别的同龄人，此时担心的只是能否考取，而我还要担心即便考取了，又能否被录取？毕竟当时残疾人读大学还存在诸多限制。父亲安慰我：“你只管用心去考，我来联系学校。”他或打电话或写信，联系了许多所大学，省城南昌有几所大学明确答复了可以考虑，需等高考结束、成绩出来之后再说，父亲觉得有希望，又觉得不稳妥，还得亲自去一趟。于是，那天凌晨四点，他就早早地起床了，因为从我家乡到省城最早的一班车是早上5:30。父亲简单地洗漱了，吃了一碗用油炒的昨天的剩饭，然后拎着一个布包出门了，布包里装着我寒窗10年所获得的一些荣誉证书和报道了我成长事迹的报纸。我也起来了，我想去送送父亲。

走在家乡那条南北贯通的赣东大道上，发现了与白天的热闹繁华不一样的情景，路灯寂寞而坚定地工作着，放出黄晕的光；有环卫工人开始清扫大街，其手中的大扫把一下一下地划过马路，发出“刷刷”的声音，清晰而有节奏感；街边的早点店开门了，高高的屉笼里冒着热气；有卖菜的农夫挑着沉重的担子匆匆地往市场方向走。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凌晨四点钟时候的小城。我和父亲都不吭声，脚步不停地赶路。走了一段，父亲说：“回去吧，你今天还要上课呢，我晚上就回来。”我“嗯”了一声，脚下却没有停步，一直到车站门口，目送父亲进站，我才转身往回走，转身时，天已大亮。

去年9月份的一天，我接到一项非常紧急的工作任务，临时坐夜车去广州，到广州火车站时，还不到凌晨四点，我打了一个车，到白云区的松柏大街。这一带在广州肯定算不得中心，却小巷纵横，店铺林立，若在晚上七、八点钟，那是非常热闹的，而凌晨四点，大多数店并未开张，但24小时的便利店开着，宾馆开着，早餐店也开着，虽然没有客人，老板和店员却正在忙碌。让我触目惊心的是路边的垃圾，一堆一堆地挤在每一个已装满了的垃圾箱外边，我惊讶于城市的人一天究竟要产生多少垃圾？不远的拐角处，一个年轻人一只手扶着电线杆，往一堆垃圾上狂吐，一边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么。一个穿环卫服装的工人站在年轻人旁边，用粤语骂他，我听懂了几句，意思是说，喝这么多酒干什么喽？年纪轻轻的，别糟蹋自己！那年轻人也不搭理环卫工人，吐完了，用袖子擦擦嘴，踉踉跄跄地往广园中路方向走了。我找到预定的旅馆，前台的姑娘正在安慰和服务另一位客人，示意我稍等，我就在旁边等着，顺便也听着。那位客人也是来广州出差的，大概半个小时前，睡得正酣的他接到家中妻子的电话，说孩子出事了，让他赶紧回去，放下电话他就起身收拾好东西，到楼下来办退房。服务员一边为他办理退房手续，一边让他用手机软件订机票，并同时打电话帮他叫来了出租车。

每次去海口，我都会在大同路一座大厦里落脚，那座大厦里有多家宾馆，有多家餐厅，有多家便利店，也有多家夜总会，也就是说，在那座大厦里，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彻夜不眠。因为赶飞机或者动车的缘故，我有许多次于凌晨四点钟左右在楼下大厅里碰到从夜总会下班的女孩们，精致的穿着、浓妆艳抹的面容都掩不住浑身的疲惫，她们踩着“嘎吱嘎吱”的高跟鞋声音，从电梯里出来，走过大厅的大理石地面，再推开玻璃门，向等在门口的出租汽车或电动单车司机招一招手，然后坐上车扬长而去，即将到来的天亮应该是她们梦的开始。

大概五、六年前，我在古城西安，有一日忙到很晚才睡，可能是晚饭时喝了白酒的原因，到凌晨三、四点钟的样子，剧烈的胃痛让我惊醒，坐起片刻，肚子也痛，去上了个厕所，发现大便是黑色的，根据以往的经验，医院了，因为胃出血了。下楼打医院。即便是这个时候，医院急诊部患者也不少，挂号、坐等……好容易坐到医生案前，刚准备诉说病情，外面几个护士推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就进来了：“快！快！让一让！医生！刚刚从车祸现场送来的！”医生来不及跟我打招呼，就去那边忙了。我捂着胃部蜷在椅子上，又等了一会儿，幸亏过来一个年轻的医生，看我疼得脑门冒汗，先跟我问诊、开检查单，并让我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挂一瓶药水缓解疼痛。检查结果出来了，是幽门螺杆菌导致的胃溃疡，年轻的医生又帮我开了几瓶药水，等把那几瓶药水挂完，再去找他，他已经下班了。医院，病痛消除，浑身轻松，新的一天开始了。

为什么会想到写这篇小文？因为刚刚看到一首诗，让我感慨万千：“生活像潮水/在傍晚/携着欲望浩浩而去/生活像晨曦/在早晨/擎着希望缓缓来矣/生活像月光/在凌晨四点钟/温柔地拍醒梦想/未眠的/还有一树海棠”。为了读懂这首诗，我特意查询了海棠花的花语：有爱人苦恋的意思，是游子思乡离愁的象征，也是美丽的与温和的，生存适应能力极强的典范。生活琐碎多艰，人却无法逃避，不管是在清晨面对晨曦的满怀希望，还是在傍晚看着潮水退却的叹息，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都有过在凌晨四点钟彷徨与奋争的记忆，这个时候，夜至暗，却离黎明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