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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渡船上落水而死

包夏亮洪水如沸腾的黄汤一样，淹没了路，淹没了山，我推开门，房子如孤岛，周围一望无际，这里离天已经很近，无数个圆球状的星体摇摇欲坠，枯黄的太阳渐渐暗淡。我关上门望着窗，一切突然如常，窗帘随风而动，阳光漏进来，忽明忽暗，屋子里面开始变空，只剩旧旧的红漆衣柜和绿色斑驳生锈的冰箱，我打开冰箱，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股霉味。我经常重复做着这个梦，自从离开罗依溪以后。五岁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父母上班去的时候，他们怕我跑出去再也不回来，便哄我一个人在家里玩，关门时，把外面上了锁。小伙伴们知道我在家里，他们时常爬上窗户喊我，我便躲在桌子下面假装不在，他们在窗外窥探了许久以后才哄笑着离开。三十年过去了，我仿佛还锁在那里，就在梦里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只不过再也没有人窥探了。那时候屋前的河岸是平整的废弃梯田，水落而出，变成草坪，水涨而没，河面变宽。春天是个好季节，草坪上开满红色的小花，小孩用报纸糊成风筝在风中奔跑，青年们骑着单车谈恋爱。夏天时，用一根竹棍系上一根线，线的末端再系一个小石子和蚯蚓，一个下午就可以钓上来一桶子的“把把鱼”，而一张脸被晒得通红。秋天的河面有层薄雾，日出而散，黄昏时河面上铺满金黄，晚上有两个月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里。冬天会下雪，雪落进河里是有声音的，墨色的山被染白，乌篷船盖上厚厚的白色“被窝”，不过，没有人在独钓寒江雪。那时的渡船很慢，不赶时间，起风时摇摇晃晃，如醉酒一样。摆渡的人曾经被麻风病吞噬掉了手指，独身一人，吃住生活都在渡船上，每村每寨每个月给他送米送油送菜。人们说他在发大水的时候，会打捞那些被冲进河水的死鸡死猪，炒上一锅，配二两酒，那些已经醉酒的乘客，总会受不住诱惑，陪他加饮一杯，吃上几口死鸡死猪肉，情到深处，还会高歌几曲，唱到双双落泪。小时候，我喜欢和几个伙伴在游泳时吊在渡船尾部，反方向用力在水下蹬腿，让船无法前进，他总会伸过头来查看，只是看着我们笑，从来也不骂。他救治过许多被毒蛇咬伤的人，那些病人在治疗期间与他同吃同住，我经常会看见脚上敷着草药的人，醉酒躺在船舱。他们不会嫌弃他得过麻风病，因为他总是直接用嘴吸出毒液或者是脓液。后来，我偶然的一次回家，才发现他已经不在人世很久了，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条渡船，那些被他渡过的人，已经回家，或者去了远方。小时候偶然会听到这样的传闻，一个醉酒的老人乘船过河时，不慎跌落水中而死。我听闻过后都会产生这样的想象：一行白鹭沿河飞过，天水那么的近，他唱着山歌，击打船舷为拍，当歌声停止的时候，他把肉体丢在两岸之间，灵魂渡河而去，而我们这些在岸边听歌的人，就一直留在了岸边。我在五岁时也曾跌落到河水里一次，那是一个夏天，我戴着西瓜帽跟着父亲去河边，看他修船。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切身领悟到这个道理：不能脚踏两只船。我就从两船之间的空隙跌落进了水里，我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当时的情景，我悬浮在水面之下，不能上浮，也没有继续下沉，我抬头能看见漂在水面上的帽子，再往上就是蓝天，白云也还是大大白白的一朵，低头可以看见下面的水草映出一片光影斑驳，河水从我口中猛灌入肚子，我就像一条鱼，不停地张口闭口，我一直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强烈的窒息感，也没有一丝恐惧。后来突然听见有人跳入水中，我仿佛突然被惊醒一样，只看见一双手将我抱住，把我托举出了水中。父亲说，幸好是看见那个帽子漂在了水面上，才知道我落了水。于是，那个夏天我被禁足。家里也曾请木匠打造了一条木船。假期无事，我把船划到河中央，一个人坐在船头看看天，看看山，看看河的两端，让船随风自由飘动。那个时候觉得周围的一切风景，看起来都是那么美丽，所以，我是寂寞的，因为这种美丽，我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画不出来，就是说了，也不知道谁会听，写了、画了，也不知道给谁看。夜里可以在船上睡觉，孤舟独眠，一盏渔火，繁星满天，或者夜里一场风雨，敲打船篷如鼓声，晨起看河面上被吹散的船支，恰如野渡无人舟自横。我也曾划船远行进入了酉水，看火车从桥上跨河而行，我看不见火车里面的人，我想，他们应该可以看见一只小船摇摇晃晃，在河里，在人世间里，虽然与他们毫无关系。我不敢久玩，一个来回，归家已天黑。许多年后，我一直认为，我没有溺水而死，是因为我没有坐在渡船上。梦里没有离开过的房子，我不知道现在应该用什么年纪的模样出现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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